马克·沃茨，C40城市气候领导联盟执行董事。2013年以来，C40规模快速扩大，目前已有近100座全球主要城市加入，分布于50个国家，代表约7亿居民。截至2022年，C40在伦敦、纽约、奥斯陆、哥本哈根、北京、里约热内卢、新加坡和约翰内斯堡等地设置了办事处，共有300多名员工。

　　马克先生担任执行董事期间，C40成为首批将“1.5℃巴黎协定目标”和“2030年全球温室气体排放减半”作为主要目标的组织之一，在全球气候行动中发挥了带头作用。在马克先生的努力下，C40加强了与学界、企业和联合国等国际机构的联系，并顺利推行了“城市奔向零碳”等倡议。该倡议是联合国“奔向零碳（Race to Zero）”全球倡议的重要组成部分，目前已有1000多个城市和地方政府签署，成为C40迄今为止规模最大、最具雄心的气候承诺。

　　在加入C40之前，马克先生曾在顶尖工程顾问公司奥雅纳担任董事职务，更早之前，他曾担任伦敦市长的高级顾问。

　　今夏，全球高温热浪事件频发，国内也出现超强高温天气，并引发话题关注，气候变化成当前最突出的全球性环境问题。生态环境部等17部门于近期联合印发了《国家适应气候变化战略2035》，在深入分析气候变化影响、风险和适应气候变化的机遇挑战的基础上，对中国当前至2035年适应气候变化工作做出系统谋划。

　　积极应对气候变化已成全球共识，中国城市在推动全球应对气候变化进程中扮演的角色也越来越重要。应如何鼓励中国城市融入更广泛的全球气候网络共建中，推动中国城市更加具有国际视野、国际传播能力？对此，《环境保护》杂志记者专访了长期致力于应对气候变化的国际公益组织C40城市气候领导联盟（以下简称“C40”）的执行董事马克·沃茨先生。

 

　　气候危机加剧，引发巨大经济损失

 

　　《环境保护》：气候变化是当前人类共同面临的严峻挑战之一，从您的角度来看，为什么适应气候变化如此重要？

 

　　马克·沃茨：全球变暖的趋势正在持续，城市首当其冲。今年2月，联合国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IPCC）发布了名为《气候变化2022：影响、适应和脆弱性》的评估报告。该报告指出，未来20年，热浪、洪水、风暴和生态系统破坏将发生得更频繁、更强烈，这会对世界造成“危险且广泛”的影响。联合国秘书长安东尼奥·古特雷斯将该报告称作是“对人类的红色代码警告”，也是“人类苦难的图集”。

　　城市是该报告关注的重点之一，报告认为极端气温、洪水和海平面上升将直接破坏城市的基础设施、威胁居民的生命安全，沿海城市尤其容易受到影响。气候问题离我们并不遥远，气候危机正在快速加剧，某些地方的升温速度甚至超过了模型预测的速度，实际情况比我们认为的更加糟糕。

　　如果在气候问题加速恶化之前，我们仍未付诸卓有成效的气候行动，未来应对气候危机相关的工作将会占据大量的公众力量和财政资源。根据2022年6月发表的C40报告《水安全城市》，如果城市不采取新的防渗和防洪措施，不提高供水系统的效率，预计到2050年，特大城市将有740万人口受到洪水威胁，其中，发展中国家的C40城市受影响人口将是发达国家C40城市受影响人口的10倍。届时，气候问题将使城市每年损失640亿美元，造成巨大的经济、健康、基础设施和社会损失。

　　C40一直高度重视城市气候适应领域的研究与合作，目前已有61座国际城市正式发布了与《巴黎协定》目标相符合的城市气候适应目标和实施路径。C40也在例如解决城市内涝问题，建设清凉城市、水资源安全城市等领域开展专门研究项目，并开设适应气候变化学院（Adaptation Academy），鼓励各区域城市就相关议题进行交流和经验分享。

 

　　环境治理是全球城市应对气候变化的共同挑战

 

　　《环境保护》：C40是专注应对气候变化的国际公益组织，连接了近100个全球特大城市，帮助城市更好地合作并采取应对气候变化的行动。在您看来，全球城市在应对气候变化方面有哪些共性，面临着哪些共同问题和挑战？

 

　　马克·沃茨：环境污染是大部分C40城市关注的焦点，也是城市居民关切的重点。为减少空气污染，并努力达到世界卫生组织的空气质量指南水平，C40中的35个成员城市在2019年签署了《C40清洁空气城市宣言》，承诺在两年内达到或超过国家承诺的减排目标；到2025年实施清洁空气政策，解决城市污染；公开报告目标实现进展。该宣言的签署意味着城市将不断减少污染物排放，使空气污染水平持续下降。

　　改善空气质量不仅有利于城市居民的生活和健康，也对应对气候变化有着积极作用。通常来说，排放源在排放温室气体的同时，也会产生其他不利于人体健康的空气污染物。如果城市能加快气候行动，限制排放源，往往也能减少空气污染。城市应该在应对空气污染和气候危机两方面齐头并进。C40在全球不同地区围绕“气候行动规划与大气治理协同”等主题，支持成员城市开展试点项目，从规划协同到监测治理，协助不同类型的成员城市探索减污降碳之道。

　　此外，促进经济繁荣、可持续发展，创造优质、绿色的工作岗位，也是城市发展所要考虑的优先事项。城市在减少碳排放、转向清洁能源和绿色供应链等方面的速度越快，创造更多绿色工作、提高人们的生活水平、促进社会公平的潜力就越大。

　　城市需要对气候问题、环境问题作出更多行动，付出更多努力。我们注意到，城市政府之间比以往更渴望、更有意愿寻求合作，这种合作会超越地域限制、超越文化差异，以更小的经济代价应对气候变化。这也是C40工作的价值所在—帮助各城市更好地在气候问题上团结合作。

 

　　中国城市更需要抓住机遇，探索绿色解决方案

 

　　《环境保护》：中国有自身的国情，中国的城市也有自己的特点和特色，在您看来，中国城市在积极应对气候变化方面面临着哪些特别的困难和挑战，还有哪些优势和机遇？

 

　　马克·沃茨：中国在2020年提出了“2030年前实现碳达峰、2060年前实现碳中和”的目标，从“达峰”到“中和”，中国所需的时间相对发达国家更短，时间更为紧迫。在新冠肺炎疫情后经济社会复苏的大背景下，中国城市更需要抓住机遇，采取必要的气候行动，探索绿色解决方案，变挑战为机遇，加快经济结构、能源结构转型升级，为经济社会复苏带来能够兼顾经济、社会、人民福祉等各方面收益的全新绿色发展。

　　从中国面临的机会来看，首先，中国具有后发优势，更有机会采纳和应用目前最先进的低碳技术，吸取发达国家在之前发展过程中的经验与教训，少走弯路，通过较低的学习成本来缩短在知识和技术上与前沿国家的差距。其次，中国可以发挥市场规模的优势。创新往往需要足够大的市场规模才能做到降低成本、产生盈利，中国的市场规模能够提升科技创新的潜在回报率。最后，中国具有制度优势，能够进行前瞻性、大规模投资。与西方相比，中国更愿意从长远角度来解决不断变化的气候问题。中国的制度优势可以超越短期和局部利益，加快推动转型，让创新落地。此外，中国的治理方式更有利于各级政府统筹工作，形成合力以促进目标实现，这对于许多国家来说是无法做到的。

 

　　建筑、交通等重点行业“减碳”是中国城市应对气候变化的当务之急

 

　　《环境保护》：在解决这些问题和挑战的过程中，国际城市在应对气候变化方面有哪些共同热点议题，对中国城市有何启示意义？

 

　　马克·沃茨：减少建筑行业碳排放是城市应对气候变化行动的当务之急，也是C40的工作重点之一。在中国碳排放总量中，建筑领域碳排放占比高达50.6%，是碳达峰、碳中和（以下简称“双碳”）工作的重中之重。中国城市在减少建筑行业碳排放方面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需要加速推广绿色建筑材料和低碳建造模式，加快建设循环经济。

　　2020年，C40发布了“清洁建造加速器”倡议，旨在减少建筑的隐含碳排放量，即建筑或基础设施在整个生命周期中由材料和施工产生的碳排放。签署该倡议的城市承诺在2030年前，将所有新建建筑和既有改造项目的隐含碳排放量降低至少50%；将所有基础设施项目的隐含碳排放量减少至少50%。这些城市还将从2025年起采购并在可能的情况下仅使用零排放工程机械。目前，布达佩斯、洛杉矶、墨西哥城、奥斯陆、旧金山等城市加入了该倡议，市长们正在努力改变全球建筑业，使其转向更加可持续的未来。

　　C40中国清洁建造项目也在2022年6月正式启动，北京、青岛、南京已经成为该项目的试点城市。接下来，C40将切实推动试点城市在降低建筑隐含碳排放方面的政策探索和行动实践，助力城市层级和建筑行业双维度的碳达峰与碳中和。

　　交通部门脱碳是城市应对气候变化行动的另一个重要优先事项。要打造一个便捷、通畅、高效、低碳的交通系统，城市可以优化规划设计，完善城市公共交通服务，鼓励人们采取步行和骑行等出行方式，同时加速电动车取代燃油车的进程。为促进低碳出行，城市可制定全面计划，在建立永久性基础设施的基础上，将尽可能多的道路空间让给步行者和骑行者。城市可以采取的措施包括：拓宽人行道，设置临时自行车道，提高步行和骑行基础设施的质量，将骑行线路扩展到城市周边和公交不便的地区，完善自行车共享系统，增加对自行车和电动自行车的补贴，引入更低的限速等。城市也可以引入低排放区或者零排放区，通过禁止燃油车辆进入，或者对燃油车辆实行道路收费等措施，改善区域内的交通拥堵和污染问题。

　　目前，C40成员城市杭州已经在共享公共自行车方面领先全球。2008—2020年，杭州市公共自行车系统累计出租次数达10.98亿次，平均出行里程为3～5km，以平均每辆汽车承载2人计算，相当于减少了5.49亿辆汽车的出行量，减排碳量146.13万t。

 

　　通过国际合作，中国城市正在为全球城市贡献经验

 

　　《环境保护》：您如何看待中国城市在推动全球应对气候变化进程中所扮演的角色，如何评价中国城市目前已有的气候行动和举措？

 

　　马克·沃茨：在气候行动的某些领域，中国城市已经被视为领导者，并通过与国际城市开展气候合作，逐渐成为全球气候行动的贡献者。

 

　　中国在发展可再生能源方面是领先的。中国是全球最大的光伏产品制造商，2021年，中国新增光伏装机量占全球新增装机量的近40%。北京冬奥会主办城市张家口的风电和光伏累计装机量甚至超过了很多国家全国的风电和光伏累计装机量。

 

　　中国城市在交通电气化方面取得了一定成效。比如C40成员城市深圳的公交车和出租车已全面替换成电动车。此外，该市还拥有至少62000辆物流电动车。

 

　　中国城市在建筑领域实现的大规模节能改造，鼓舞了全球其他城市。C40成员城市青岛是一个典型例子：截至2021年年底，青岛市累计完成建筑改造约3800万m2，惠及居民家庭约47.5万户，实现年度减碳量约51.5万t。目前，全球一半以上的建筑活动都在中国进行，建筑领域是中国城市减排最重要的领域之一。

　　中国城市通过国际合作，为全球城市提供经验。这点在新冠肺炎疫情初期已经得到证明。受C40邀请，北京、广州、南京在当时贡献了丰富的新冠肺炎疫情防控知识和经验，为全球其他城市提供了宝贵参考。新冠肺炎疫情之后，城市在经济绿色复苏、增加绿色就业等方面也面临着很多共同的挑战。我期待中国城市进一步加强气候行动、绿色发展方面的国际参与，积极地与国际城市交流和分享经验，更深入地与国际城市共同开展工作，让更多国际城市了解、学习中国城市经验，也将更多国际经验引进来，加速中国气候行动。

 

　　促进城市间合作，推动《巴黎协定》目标实现

 

　　《环境保护》：在新形势下，中国城市势必需要调整思路做出新的规划。在此过程中，中国城市需要国际视野、国际经验，《国家适应气候变化战略2035》也强调了国际合作，C40是否能对中国城市的这些方面提供有针对性的支持？在这个过程中，C40还可以发挥哪些独特的优势和作用？

 

　　马克·沃茨：C40现有的专业网络能为中国城市提供技术上的支持。C40在气候适应，空气质量，交通和城市规划，能源与建筑，食品、废弃物和水资源五大领域下，组建了17个跨领域的专业技术网络，为城市应对气候变化提供以结果为导向的全方位支持。这些专业网络涵盖了城市最关心和亟待改善的高风险领域。通过C40网络平台，全球的城市管理实践者能够相互学习和借鉴具体专业领域的成功经验，应对气候变化行动相关的实际挑战，加速气候行动的规划与实施。对于中国城市而言，“十四五”时期是一个关键的时间窗口期，率先行动的城市预计会在这个阶段碳排放达峰并进入下行轨道。在这个关键节点制定战略性的气候行动规划，将为城市下一步工作指明方向，保证目标顺利实现，并为国家“双碳”目标达成做出重要贡献。

　　除了具体重点领域的技术交流与支持，C40更是一个市长网络，由来自全球各地近100座在气候行动方面有想法、有行动的超大城市组成，成员城市的市长在C40内部非常活跃。我们通过组织市长多边对话，为城市领导者解决气候议题提供机会，并把市长们的声音和诉求带到重要的国际气候谈判和议程中，例如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促进来自不同区域的城市形成合力，携手致力于《巴黎协定》目标的实现。

 

　　树立领跑者思路，为全球城市绿色复苏注入动力

 

　　《环境保护》：未来，中国还将坚定实施积极应对气候变化国家战略，主动做好适应气候变化工作，为实现“双碳”目标做出不懈努力。对此，您对城市管理者还有哪些建议？

 

　　马克·沃茨：首先，要真正实现城市的气候目标，城市管理者面临的是一个全面的、系统性的变革。这不仅仅关乎政策、技术、城市治理、社会动员等方面的创新，更涉及思维模式的变革性转变。如何将气候工作真正纳入主流，把气候工作放到城市治理的优先位置，让气候行动引领其他重点领域的工作规划的制订和实施，并能够稳妥地推进工作、达成目标，这需要城市领导者的管理智慧。

　　其次，中国城市要在新一轮科技革命与产业变革中抓住机遇。对于中国城市来说，绿色转型是一个新的赛道，也是一个新的机遇。目前，中国绿色产品的创新较快，市场规模较大，有利于商业模式的形成。同时，中国还有成本优势、需求优势和已有的技术积累优势。城市如果能够充分发掘潜力，把压力转换成动力，把“限制”转换为增长点，就有机会领跑全球。

　　最后，中国城市可以积极地在国际气候行动中展示成就、分享经验，树立领跑者思路。中国城市积极参与和贡献气候议题、展现向国际社会提供帮助的决心，将是中国采取实际行动、履行气候承诺的有力印证，也将更好地展现中国城市魅力、提升气候领导力，促进中国气候解决方案的推广，为全球城市加速气候行动、实现绿色复苏注入积极动力。

　　文/《环境保护》杂志记者 路相宜
       C40城市气候领导联盟北京代表处的周爽、高白羽对本文亦有贡献